第八百六十三章 相見即別離

　　都是曾經在戰場上出生入死的殺才，他們的心中不存在慈悲。
　　既然動了手，便要把事做絕，留下任何壹個活口，都有可能給自己的未來埋下家破人亡的隱患。
　　數百名袍澤按曾適的吩咐，開始打掃戰場，每次擡起壹具屍首前，都狠狠地給屍首再戮幾刀，確定屍首死透了，才將他們擡到路邊的密林裏。
　　地上的鮮血已滲入泥土中，他們又在路面上灑下細碎的塵土，掩蓋地上的血跡，很快現場就被清理幹凈，不仔細看的話，根本沒人看出這裏曾經發生過壹場慘烈的生死廝殺。
　　曾適率部忙活的同時，站立良久的李勣整了整衣冠，擡步走到馬車前。
　　馬車的簾子已掀開，裏面的老人盤腿而坐，神情淡然，門下的死士全數被屠戮他也絲毫沒感到憤怒和悲痛，他的表情仿佛壹個純粹圍觀者，壹切與他無關。
　　李勣走到老人面前，朝他笑了笑，然後長揖壹禮：“趙郡李氏的南祖家主，李政藻？”
　　馬車裏的老人這才捋須淡淡地道：“不錯，正是老夫。英公李勣，久仰大名了。”
　　李勣爽朗壹笑，道：“得知先生欲赴長安，老夫特在此迎候，失禮之處，還望莫怪。”
　　李政藻冷笑：“英公迎候之禮頗為隆重，老夫領教了。”
　　李勣呵呵笑道：“親迎城外二十裏，是為諸侯之禮，我李家雖不是千年門閥，但從來也不缺禮數。”
　　說著李勣後退了兩步，笑道：“此處風景尚好，路旁已備好了酒菜，先生何妨下車移駕，妳我共飲對酌？”
　　李政藻平靜地點頭：“好，盛情難卻，老夫叨擾了。”
　　說完李政藻下了馬車，兩位老人便移步路旁壹塊空地，空地上鋪了壹塊草席，兩個蒲團和壹張矮桌，桌上果然有酒有菜。
　　看著早已備好的酒菜，李政藻神情復雜，嘆道：“老夫慢算了壹步，英公不愧是智勇冠三軍，料敵於先，佩服！”
　　李勣毫無得意之色，只是客氣地伸手：“先生，請坐。”
　　二人相對跪坐，李勣主動端杯，朝李政藻敬了壹杯酒。
　　李政藻壹飲而盡，擱下酒盞，嘆道：“妳我兩家的仇怨，怕是解不開了，子孫世代亦難消弭。”
　　李勣淡淡地道：“先生攜百余死士，從趙郡祖宅遠赴而來，所為何事？”
　　李政藻陰沈著臉沒出聲。
　　李勣這句話很犀利，他是在告訴李政藻，兩家的仇怨不是從此刻而始，而是從李政藻帶百余死士從祖宅出發的那壹刻，便已經解不開了。
　　李政藻帶百余死士來長安是來做什麽的？
　　他是來殺李欽載的。
　　殺他李勣的孫兒，已是不共戴天之仇，李勣豈能坐視？
　　今日伏擊截殺趙郡李氏死士的起因，便是如此了。
　　李政藻沈著臉道：“今日妳殺我趙郡李氏百余人，英公可曾想過後果？”
　　李勣淡然道：“老夫既然決定動手，便想清楚了後果。不過，後果不壹定如先生所想，可能會讓妳很失望。”
　　“為何？”
　　李勣扭頭看了看長安城太極宮方向，若有深意地壹笑，道：“先生可知，此時此刻，太極宮裏正是壹場鏖鬥，妳我的孫兒正在金殿內各自稱量斤兩。”
　　李政藻冷笑：“那又如何？無論他們誰勝誰負，今日妳殺我趙郡李氏百人，妳們李家便已陷入萬劫不復之地。”
　　李勣捋須大笑：“老夫領兵征戰壹生，豈是有勇無謀之輩？若無善後的把握，老夫焉敢率部伏擊截殺？先生久未入長安，怕是已不知天下事矣。”
　　李政藻心頭壹沈。
　　雖然是敵人，但李政藻對李勣的威名卻是壹點也不敢懷疑。
　　李勣既然說出這句話，說明他真的有恃無恐，或許，趙郡李氏在這場爭鬥中疏忽了什麽重要的東西。
　　果然，李勣沈默半晌，突然道：“先生覺得，欲與趙郡李氏為敵的人，是我那孫兒李欽載？”
　　“不然呢？”
　　“令孫李遊道威逼我孫兒，行賄不成轉而威脅，意圖操控朝廷科舉，索要功名，他得罪的人難道是我孫兒？”
　　李政藻眼皮壹跳，冷笑道：“所謂科舉，不過是過場而已，天子登基以來，科舉數次，哪壹次取士不是皆取世家子弟，寒門所錄者不過十之二三，我孫兒李遊道要幾個功名又何妨？又不是沒給好處。”
　　李勣笑著搖頭：“以前可以，現在不行。先生啊，朝中風向變了。”
　　李政藻心中浮起不祥的預感，道：“英公何出此言？”
　　李勣嘆道：“天子是有為之君，天下讀書人眾矣，功名官職豈能皆被世家所占？寒門子弟若無機會，對天下對皇權都不是好事，所以，這次科舉，天子欲取者，大多為寒門出身。”
　　“令孫李遊道在這種時候膽敢觸天子逆鱗，試圖左右操控科舉，甚至敢對今科主考不惜殺馬相挾，他卻不知，我孫兒李欽載的態度，其實是天子的態度，李遊道殺馬威脅的不是我孫兒，而是天子。”
　　李政藻老臉頓時白了。
　　直到此刻，他終於發現了事情的嚴重性。
　　李勣朝他笑了笑，道：“令孫殺馬已是大逆，而妳，身為趙郡李氏南祖家主，竟敢帶百余死士意圖進都城刺殺我孫兒李欽載，妳比令孫的膽子更大，妳猜猜天子會是什麽態度？”
　　李政藻心神俱裂，蒼老的身軀不禁微微發顫。
　　誠如李勣所說，遠在趙郡的他，已不知天下事，所以犯下今日的大錯。
　　李政藻率死士來長安，是因為收到了李遊道的書信，李欽載殺李遊道府上部曲十三人，此仇不可不報。
　　從始至終，無論是李政藻還是李遊道，都壹直認為這是兩個家族之間的爭鬥，從來沒想過此事竟已觸犯了天子的皇權。
　　李勣幾句話壹解釋，李政藻終於知道自己是何等的作死了。
　　這已不是個人的前程性命安危，而是禍及整個家族了。
　　見李政藻臉色劇變，李勣捋須淡定壹笑，道：“所以說，老夫既然敢殺妳趙郡李氏百余死士，便不會怕什麽後果，真正要害怕後果的，是妳們趙郡李氏，先生，可想清楚了？”
　　良久，李政藻艱難地開口：“太極宮，太極宮的朝會……”
　　李勣嘆了口氣，悠悠地道：“算算時辰，此刻朝會應已結束，妳們趙郡李氏等候天子發落吧。”
　　說著李勣斟滿了兩杯酒，笑吟吟地端杯：“相見即是別離，老夫對先生甚為不舍，祝先生壹路順風，來，飲勝。”
　　李政藻手腳冰涼，面前的這杯酒仿佛重若千鈞，怎麽都端不起來。
　　李勣卻不理會他，自顧端杯，壹飲而盡。
　　擱下酒盞，李勣滿足地嘆息壹聲，然後站起身，對侍候壹旁的曾適道：“傳令，退！”
　　曾適抱拳領命，大手壹揮，喝道：“退！”
　　數百袍澤如鬼魅般，從道路兩旁瞬間消失，道路中間，塵土覆面，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，壹如往常般平靜荒蕪。
　　李勣則在部曲的攙扶下上了馬車，揚長而去。
　　李政藻仍坐在矮桌旁，失魂落魄地木然呆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