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61章 朱陽關

　　河南按察使王漢急忙出列，向太子殿下叩拜行禮：“回殿下，此事臣已經徹查清楚，乃是開封倉的幾個貪吏勾結不法商人，高賣低買，倒賣倉中糧米，致使糧倉空虛，壹月之前，所有貪吏和不法商人都已經被斬首，家產全部充公！”
　　開封保衛戰時，官府對糧價的控制極其嚴格，南城壹商人，囤積居奇，暗中以二鬥糧壹兩銀出價（壹石十鬥）。恰逢推官黃澍到南城巡訪，將商人捉了，臨刑前商人苦苦央求道：“有麥八百石，願以贖命。”黃澍厲聲呵斥：“不要汝麥，只要汝頭！”斬首壹奸商，麥價被抑制了。
　　但開封糧食斷絕的關鍵不在奸商哄擡糧價，而在於倉中無糧，像開封這樣的大城，不說百姓手中的存糧，只官府府庫中的官糧，最少也應該儲存兩個月的，兵部又有提醒，存糧三個月是最基本的要求，但長期以來，看管糧倉的官員和不法商人勾結，糧價高時，將糧倉中的糧食悄悄賣出，糧價低時再買回來，壹來壹去，就是巨大的利潤。不想這壹次情況不同，糧價高漲之後就再也沒有落下來，糧倉中的缺額自然也就沒有補上。高名衡身為巡撫，身負重任，卻並沒有察覺到此中弊端，等流賊圍城，打開糧倉壹檢查，才發現實際的存糧比賬面上足足少了三分之壹。
　　高名衡勃然大怒，命令徹查，雖然揪出了幕後的貪吏和不法商人，並將之全部正法，但短缺的官糧卻無法補充，幸虧有太子的援兵，解了開封之圍，不然開封壹定會像歷史上那樣，十室九空，滿城餓死。
　　“殺幾個人就算結束嗎？有沒有想過，如何才能杜絕此類事情的發生？”朱慈烺冷冷。
　　“臣有罪！”高名衡叩首在地。
　　河南官員嘩啦啦地全是叩首了。
　　“都起來吧。本宮無意責罰妳們，但卻要提醒妳們：為官者，要身體力行，防微杜漸，切莫被下面的小官蒙蔽了。尤其是錢糧！從巡撫以下，所有人都睜大眼睛給本宮盯著，如果出了事，膽敢有人貪墨本宮撥下的錢糧，哪怕是壹厘壹毫，犯者死罪，妳們在座的各位，壹個個也逃脫不了關系！”朱慈烺道。
　　“是。”眾官都是拱手。
　　“把本宮的話張貼出去，告訴那些經手的官員和小吏：賑災糧食乃是本宮千裏迢迢從江南調集而來的，但有人敢伸手，抄家，斬！若發現同僚或者是上級貪墨者，可舉報給本宮派置的錦衣衛，壹經查實，可分貪官壹半家產。若不足壹百兩者，由官府負責補足！”
　　“是。”眾官聽的都是膽顫。
　　太子這兩條命令，可是夠狠的。
　　尤其是舉報之策，等於壹次舉報的最少收益就是壹百兩銀子。
　　乖乖，夠在開封買壹座豪宅了。
　　“另，賑災期間，凡五品以下的賑災官員可領取其俸祿的四分之壹、七品以下領三分之壹的糧米補助，時間暫定為半年。”
　　聽到此令，眾官又是壹喜。
　　侯恂卻驚訝。
　　明代官員俸祿微薄，只靠俸祿，大部分人都得餓死，所以找壹些灰色收入貼補家用，也是不得已的辦法。尤其底層官員就更需要如此，太子殿下這壹道命令非常體貼下情，絕不是坐在禦座上、不食人間煙火的崇禎帝，或是不出京師的太子所能想出來的。所以侯恂的第壹直覺就是：這絕非太子想到的，壹定是有高人指點。誰呢？吳甡吳鹿友嗎？不，不是，吳鹿友最痛恨官員貪墨了，他腦子裏絕不會有補貼底層官員的想法……
　　壹手胡蘿蔔，壹手大棒，基本概括了朱慈烺上面所講的三句話。
　　關於防貪，就這個時代來說，並沒有太好的辦法，主要問題是體制，另壹個是信息的不對稱，這兩個問題不解決，再嚴酷的刑罰也防止不了貪墨。現代也壹樣。朱慈烺心中雖然有壹些想法，但他現在是太子，不是皇帝，有些事只能想，不能做。他能做的就是在現有的體制下，縫縫補補，發掘、拔擢清官，同時給所有的官員都上緊發條，令他們不敢懈怠。
　　高名衡是忠臣，守衛開封有功，但在糧儲問題上卻有失誤，朱慈烺不得不敲打他壹下，以防止他在接下來的賑災事務上再出現類似的問題。
　　高名衡大汗淋淋。
　　太子聲音不大，但卻極其威嚴，每壹個字都敲在他心裏。
　　另外他也體察到了太子壹手軟，壹手硬的策略，比之枯燥無味的清官宣導，這種策略更能深入人心——怪不得太子能統帥大軍，擊退闖賊，小小年紀，卻已經懂得訓導人心了。
　　待眾人回位坐下，朱慈烺繼續道：“關於安置流民和賑災，高撫臺的各項建議非常好，本宮全部同意，尤其是以工代賑的策略，定得尤其詳細，本宮深以為然！”
　　剛才是貶，現在是褒。
　　聽到太子的誇贊，高名衡臉色微紅，拱手謙虛。
　　朱慈烺道：“流賊過後，河南各地的城墻基本都被拆成了殘缺，正好可以用這些流民修補重建，不用工錢，提供壹日三餐即可。修完了城墻，倉庫、官道、城市裏的下水道、黃河堤岸，也可以趁機修壹下，還可以發動河南境內那些有錢的寺院，號召他們大興土木，將寺院修繕壹番……總之壹句話，河南要動起來，搞起來，給流民找生計。除非是那些不能動的老弱，只要是有勞動能力的，不管他是流民還是失糧的百姓，都得參加勞動，以換取每天的賑濟糧。不勞動者，不給食。”
　　侯恂聽得微微張大了嘴。
　　這麽多的工程展開，別說六十萬，就是壹百萬流民也不愁消化，但關鍵是得有糧食。
　　太子說這麽多，但真能把糧食運來嗎？
　　別人不知道，但侯恂卻是清楚，為了支持開封之戰，戶部的太倉和內廷的府庫，都已經被搬得空空如也了，八十萬石糧食，兩百多萬兩的銀子，太子又要從哪裏變出來呢？雖然不是壹次性給付，但長期也是壹個恐怖的數字。而如果這些工程持續下去，需要的恐怕就不止是八十萬石了。
　　侯恂眉頭越皺越深，禁不住擔憂起來——餅畫的這麽大、這麽圓，萬壹實現不了，太子豈不是自墜名聲？
　　但他卻無法阻止太子繼續往下說。
　　不止侯恂，在座的官員也都有這種擔心，但見太子成竹在胸的樣子，他們卻也不敢提出異議。
　　太子是天家人，萬壹真能找來這麽多糧食呢？
　　“是。”眾官回應。
　　“開封在圍城期間控制米價，我以為還可以再持續壹段時間，閉糶者配，強糴者斬（囤積糧食不出售的發配充軍，惡意收購擡高物價的斬首示眾），等江南的糧食運來了，再慢慢放寬。”朱慈烺道。
　　頓了壹下，朱慈烺繼續道：“但這些工程都只是權宜之計，這幾十萬的流民，終究還是將他們放歸鄉裏，從事生產的，而問題就來了，流民只所以叫流民，就是因為壹個流字，所謂無恒產者無恒心，要想他們安定下來，不再四處流動，就必須給他們壹定的恒產，也就是土地，如此他們才能在某壹地固定下來，定居耕種，不再給朝廷找麻煩。”
　　說到這裏，朱慈烺感覺嗓子有點幹，端起茶盞喝了壹口茶，目光看向高名衡：“關於這壹點，高撫臺可有謀劃？”
　　高名衡連忙站起，拱手行禮：“關於流民的最終處置，臣已經想過了，此次流賊從河南全身肆虐，攻城奪地，這壹年多來被屠戮的官紳百姓不下萬人，臣以為，全省無主荒蕪的土地應該不在少數，臣已經命令布政使司衙門抽調人手，即日到各地查看督導，將清理出的這些無主土地暫收朝廷，租給這些流民。若是地主以後找上門來，再想辦法置換。”
　　“大約能清出多少田地？”朱慈烺問。
　　“臣不敢說……不過應該可以有四五十萬畝。”高名衡回。
　　四五十萬畝，不過杯水車薪，只夠塞牙縫的。
　　“那需要多長時間能清出來？”朱慈烺再問。
　　高名衡猶豫了壹下：“各地情況復雜，洛陽鄭州壹代，闖賊將很多逃跑官紳的田地都分給了為他們做事的農民，官府要壹壹收繳，查驗，需要相當的時間，許昌南陽壹代情況比較簡單，但因為當地官紳都被闖賊所害，在沒有補足官員的情況下，查勘田地之事，怕是難以展開。現在唯有開封，歸德，汝寧三府可以立刻展開查勘工作，但偏偏這三地的無主之地最少……所以臣以為，短則三個月，長則半年，清地工作才能看出成效，也才能知道全省究竟有多少的無主之地。”
　　開封，汝寧，壹直處在官府控制中，歸德雖然短暫被占領，但很快被收復，因此遭受的破壞最小。
　　洛陽、鄭州被占領，南陽，許昌被放羊，這就是河南全省的狀況——當然，黃河北面還有懷慶府、衛輝府和彰德府，但三府沒有經歷賊亂，土地都有主，所以不在考慮中。尤其衛輝府，大部分的土地都屬於分封在衛輝的潞王。
　　朱慈烺在心中暗暗嘆口氣。
　　短則三個月，長則半年，到時黃花菜都涼了，他可沒有那麽多的糧食，壹直供養這將近百萬的流民。
　　但這事怨不得高名衡，官府的辦事效率本就是這樣，加上許昌南陽等待的官紳體系都已經被闖賊破壞，壹切都得重來，拖延的時間會更長。高名衡所說的半年，都算是樂觀估計了。
　　而即便官員到位，怕也清理不出太多的土地，中原土地，九成就集中在大戶手中，而分封在河南的八個親王，壹百多個郡王，又占了這九成中的六成。這些親王郡王，即使本人遇害，如福王，只要沒有絕嗣，他的爵位和土地，依然是有人繼承的，有野史記載“中州地半入藩府”說的就是此種情況。
　　沒有了這六成，剩下的四成即便是有些無主之地，估計也不會有多少。
　　也因為如此，小福王才不得不死，只有他死了，他名下的兩萬頃田地才可能為朝廷所用。
　　另外，朱慈烺隱隱地也有點私心，他想著，如果自己的中興計劃失敗，不能逆轉歷史，京師會被攻破，南明會在南京誕生，那麽在朱由菘已死的情況下，南明首位皇帝就不會是弘光帝，說不得在他失敗之後，會有壹位有為的君王，比如說由現在被幽居在鳳陽皇陵的隆武帝繼承南明帝位，南明劃江而治、延續國祚的機會，會比歷史上大的多。
　　兩個理由相結合，朱由菘必須死。
　　“許昌南陽的官吏要迅速委派，清查土地的工作也要立刻展開，壹刻不容耽擱。”朱慈烺道。
　　高名衡拱手稱是。
　　“本宮的意思，但有無主的土地，可優先分配給那些勞動老實的流民，壹邊清，壹邊分，壹人按五畝左右分派，壹家四口可分二十畝。還有壹條可以加進去，只要這些流民老實肯幹，按時交納賦稅，六年之後，他們所租的田地，可以歸他們個人所有。”朱慈烺道。
　　聽到此言，高名衡大吃壹驚，壹人六畝，六七十萬流民，那可就是四五百萬畝呢。朝廷哪有那麽多的田地？
　　急忙拱手道：“殿下，如今河南境內的流民，六成來自陜西，如果朝廷分田，而且六年後歸個人所有，現在還留在陜西境內的流民，包括山西的壹些失地民，可能都會往河南湧來，到時流民的數量恐怕就不止是六七十萬了。”
　　“讓他們來。”朱慈烺淡淡笑：“因為這正是我推行此策的用意。糧食妳不用擔心，我壹定想方設法的給妳湊夠。”
　　流民都到河南，等於是間接的減輕了陜西和山西的負擔，等到明年陜西山西大旱之時，兩省的不安定因素就會減少很多。
　　“可……沒有那麽多的地啊。”高名衡苦笑。他深深感覺到了肩上的重擔，有這將近壹百萬的流民，未來的壹年，他什麽也不幹，只流民安置就夠他累的了。
　　朱慈烺笑壹笑：“放心，地會有的。”
　　據朱慈烺前世裏的記憶，河南旱災最嚴重的時候是在1640年，也就是兩年前的崇禎十三年，其後慢慢緩解，也就是說，旱災最嚴重的時候已經過去了，壹人五畝，朝廷又對河南減免賦稅，縱使有旱災，百姓的生計應該也可以勉強維持住。只要陜西的流賊不再殺到河南來搗亂，河南慢慢恢復秩序和元氣，甚至支援臨近的省份，並不是不可能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