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58章 定王的人情

　　京師內城勾欄胡同。
　　燕春樓。
　　霏霏小雨之中，壹個中年文士撐著油布傘，穿過雨簾，來到後院的獨立小樓之下，望著樓上的燈籠微微壹笑，然後踩著樓梯，上到了二樓，而秘密跟在他身後的幾個黑衣漢子，則悄無聲息的隱藏在樓梯兩邊的黑暗之中，警惕的觀察著周圍的動靜。
　　上到二樓，文士收了雨傘，沒有敲門，直接推門而入——二樓屋檐下亮著三盞燈籠，那是安全無人的信號。
　　小樓溫暖依舊，珠簾之後，隱隱看到美人兒正在裏間對鏡梳妝。
　　文士叫壹聲：“燕兒。”
　　把雨傘放在門邊，彈彈帽子上的雨滴，掀開珠簾，邁步走了進去。
　　當雙腳剛進入，他就意識到不對，寒光壹閃，左右各有壹個黑衣壯漢欺身而進，手裏鋒利的短刀，橫在了他的脖子上。
　　雖然智謀開出，但文士卻是壹點武藝都沒有的，面對兩個忽然出現的黑衣壯漢，他是壹點反抗的能力都沒有，不過他並沒有慌張，也沒有失聲喊叫，而是冷靜的站在原地，任由兩把利刃橫在他的脖子上。
　　這時，坐在鏡前的美人兒慢慢回過頭來，臉上有淚，眼神滿是驚恐，但卻不是燕兒，而是燕春樓的花旦——她本該是前樓接客的，怎麽會在這裏？
　　文士瞳孔收縮，心中有不祥的預感，立刻說道：“駱指揮使，妳還藏著幹什麽？出來吧。”
　　原來就在這電光火石之間，文士已經判斷出了兩個黑衣壯漢的身份，不唯他們手中的利刃，更因為他們的黑衣之下，隱隱露出的壹角錦衣……
　　京師燕春樓。
　　壹個面無表情，披著黑色鬥篷的中年人負手從墻角的黑暗中走了出來，冷冷說道：“遭逢大事而色不變。蕭照磨，果然不是常人。”
　　“駱指揮使謬贊了，想不到駱指揮使和蕭某有同樣的愛好。”蕭漢俊微微笑，在這瞬間，他又披上了他瀟灑不羈的外表，仿佛到這裏是來尋春的。
　　駱養性卻依然板著臉：“蕭照磨不必演戲了，駱某當不起。”
　　“那駱指揮使深夜到此，是有聖命嗎？”蕭漢俊假裝害怕。
　　駱養性搖頭。
　　蕭漢俊松口氣：“既然不是聖命，蕭某又只是壹個力不能縛雞的書生，何用如此？”說著，擡手輕輕推抵在脖子上的刀鋒……
　　燭光下，他臉色鎮定無比。
　　持刀的兩個黑衣壯漢看向駱養性，見駱養性點頭，這才收了刀，向駱養性抱拳行禮，悄無聲息的退到了外間。
　　“小紅，妳姐姐呢？”蕭漢俊看向坐在鏡子前的美人兒。
　　小紅不敢回答。
　　蕭漢俊看向駱養性，笑道：“駱指揮使大張旗鼓，帶這麽多人，就只是為了掃蕭某的興，抓壹個女子嗎？”
　　駱養性擡起右手。
　　立刻，壹個紅衣紅裙的美人兒被推了出來，正是燕春樓的二號花旦，燕兒。
　　不同於小紅的驚慌，燕兒卻相當冷靜，只不過她嘴裏塞了布團，雙手被縛在背後，身後壹個黑衣壯漢看管，在此之前，無法為蕭漢俊示警。
　　見燕兒沒有受傷，眼神也堅定，知道她沒有被拷打，壹些機密的事情也沒有泄露，蕭漢俊心中微微松口氣。但很快的，他臉色就又嚴峻起來——燕兒身後，壹個黑影從黑暗中悄無聲息地踱了出來，全身罩著鬥篷，看不到面目，只有胡須斑白的下巴，露在燭光之中。
　　蕭漢俊瞳孔猛的收縮，他隱隱好像認出是誰了。
　　……
　　燕春樓。
　　蕭漢俊和黑色鬥篷相對而站，誰也不說話。
　　此時，黑衣壯漢已經解了燕兒雙手上的繩子，燕兒壹把扯掉口中的布團，叫壹聲：“蕭郎~”
　　蕭漢俊卻不看她，只盯著黑色鬥篷，冷靜說道：“出去吧，這裏沒妳們的事了。”
　　燕兒猶豫了壹下，牽了小紅的手離開。
　　駱養性也離開。
　　房間靜下來。
　　黑色鬥篷微微壹笑，向蕭漢俊做了壹個請的手勢，方向指向更裏面的臥室。
　　蕭漢俊回了壹個妳先請的手指，他知道，黑色鬥篷不會無緣無故，冒著風險出現在這裏，其間壹定是有大事。
　　黑色鬥篷不再客氣，邁步進入裏間。
　　蕭漢俊跟入。
　　兩人在燈下而坐。
　　黑色鬥篷摘了帽子，露出他那張蒼老斑駁的臉。
　　蕭漢俊壹點都不驚訝，他早就知道對方的身份，他只是驚疑，對方怎麽敢這麽大膽，親自找上門來。
　　“燕兒，真乃女中豪傑也。”李守錡第壹句話就是稱贊。
　　“風塵女子，見的事情多了，膽子自然就會稍微大壹些。”蕭漢俊好像沒有聽出對方的深意。
　　李守錡笑壹笑，也不點破：“蕭照磨壹定奇怪，老夫為什麽會親自登門造訪吧？”
　　蕭漢俊微微壹笑：“老伯公玩笑了，這裏並不是蕭宅，只是蕭某風花雪月的壹個場所罷了。再者，蕭某壹介草民，何勞伯公記掛？”
　　“妳可不是草民，多少人的性命，都在妳手裏捏著呢。”李守錡嘆。
　　“伯公玩笑。”蕭漢俊還是四兩撥千斤。
　　“老夫知道，蕭照磨妳派人盯著我襄城伯府呢。”
　　蕭漢俊驚訝：“伯公這是從何說起？”
　　李守錡笑：“蕭照磨不用否認，老夫不做虧心事，不擔心被人監視。而今夜來，老夫也絕不是向蕭照磨求情，相反，老夫這裏倒是有壹個人情……”
　　“哦？”
　　“今日，陛下發下詔書，暫停勾決死囚，包括剛剛押解到京的聞香教人士，都暫時免於壹死……”李守錡緊緊盯著蕭漢俊
　　蕭漢俊眉毛急劇壹跳，但臉色卻依然平靜：“這消息，京師都知道了。”
　　“但蕭照磨知道，陛下為什麽會忽然下這壹個詔書嗎？”
　　蕭漢俊搖頭：“不知。”
　　李守錡笑了：“蕭照磨太謙虛了，京師裏的動靜哪能瞞過妳？雖然陛下不許軍情司在京師活動，太子殿下也給妳下了嚴令，令軍情司撤出京師，以免陛下猜忌，但據老夫所知，妳可並沒有完全聽從太子殿下的命令，在壹些重要地方，妳還是留有人手的。”
　　蕭漢俊臉色驟然壹變，隨即又笑：“蕭某早不在軍情司了，現在只是壹介平民。”
　　李守錡：“有些事心照不宣，蕭照磨又何必否認呢。難道蕭照磨真的不想知道其間的內情嗎？”
　　蕭漢俊臉色陰沈，默了半晌：“老伯公到底想要說什麽？”
　　李守錡道：“陛下暫停死刑勾決，乃是因為定王夢到了大行皇後，向陛下哭求請旨而來的，這壹點，蕭照磨應該是聽說了吧？”
　　蕭漢俊不點頭，不搖頭。
　　李守錡繼續道：“說句大不敬的說，定王根本就沒有夢到大行皇後，假借大行皇後之名，暫停死刑勾決，不過就是壹個借口罷了。”說著，望向蕭漢俊：“蕭照磨知道，定王為什麽要這麽做嗎？”
　　蕭漢俊眉毛壹跳，他好像知道，李守錡所說的“人情”是什麽了？不過他還是忍不住震驚，因為李守錡的所言所行，明顯就是有壹種定王“代理人”的意味，難道李守錡和定王有所連接？
　　“定王殿下住在皇宮內院，定王的事，伯公是怎麽知道的？”蕭漢俊冷冷問。
　　李守錡笑壹笑：“消息從何而來並不重要，重要的是，消息是不是真的？”說著，從袖中取出壹張折疊的信箋，放在桌子上，慢慢推給蕭漢俊。
　　“這是什麽？”蕭漢俊問。
　　“照磨看了就知道了。”李守錡笑的深沈。
　　蕭漢俊猶豫了壹下，終究還是拿起了信箋，打開了看。
　　只看了兩眼，他臉色就驟然大變，壹向冷靜如山的他，這壹次終於是蹦不住了，他猛的跳了起來，用壹種驚駭的目光盯著李守錡：“妳……”
　　“放心。”李守錡始終淡定：“這事天知地知，定王知，妳知我知，除此，再沒有人知道。”
　　蕭漢俊拿著信箋，眉眼急跳，臉色陣青陣白，如果面對的是其他人，他首先想要的就是殺人滅口，決不能讓紙上的秘密流出去，但面對李守錡這樣的老狐貍，深知對方沒有萬全的準備，是絕對不會輕易上門的，更何況，背後還有定王……
　　“因為知道聞香教教主徐大娘乃是照磨的令慈，定王這才不惜冒著欺君之罪，保下了令慈……”李守錡道。
　　蕭漢俊臉色陣青陣白，腦子裏轟轟而響，瞬間閃過許多智謀和計劃，但最後卻都壹壹放棄，半晌後，他目光看向李守錡，笑道：“原來伯公是定王的代言人，真是讓人想不到啊。只是伯公怕是要失望了，因為這完全是無稽之談，蕭某山西祁縣人事，家父家母，早已經過世多年，說我是聞香教的少教主，哈哈，簡直讓人笑出聲來，最拙劣的汙蔑，也不過如此。伯公大可以去舉報，等朝廷來將我斬首就是了！”
　　說著，將手中的信箋，不屑的扔在桌上。
　　對蕭漢俊的動作，李守錡壹點都不意外，他盯著蕭漢俊，平靜無比地說道：“照磨承認也好，否認也罷，老夫壹點都不在意，更不會去告發。老夫只是希望蕭照磨妳能明白，定王對妳的壹片愛護之心……”
　　說到定王兩字，著重加強了語氣。
　　蕭漢俊臉色又微微壹變：“伯公什麽意思？”
　　“蕭照磨剛才說了，老夫是定王的代言人，不錯，蕭照磨猜對了，老夫今晚，就是奉定王之命而來的。”李守錡道。
　　蕭漢俊的眼神，倏地變的嚴厲：“定王想作亂？”
　　“哈哈。”
　　李守錡仰天輕笑：“蕭照磨說哪裏去了。定王乃是皇子，豈會作亂？”
　　說著，收住笑容：“老夫知道，妳對太子殿下忠心耿耿，為他做了無數的事情，但太子殿下對妳的建議，卻並沒有完全聽從，甚至十分反對，妳壹腔熱血，無處揮灑。還有，太子殿下對妳真的完全信任嗎？此次出征，為什麽要留下李若鏈？不就是因為，他對妳已經有所疑心了嗎？如果老夫猜的不錯，李若鏈此時正在對面的酒館裏，盯著妳呢。”
　　……
　　燕春樓對面的酒館。
　　二樓之上，壹個戴著大鬥笠的客人，正坐在窗戶邊，壹邊吃著花生米，壹邊
　　緊緊盯著對面。
　　……
　　蕭漢俊臉色陰的不說話，但眼神裏的驚心卻忍不住的流了出來。
　　“放心，老夫不會要挾妳，定王更不會，對蕭照磨也沒有什麽所求，只所以出手相助。只不過是想要接壹個善緣，和照磨妳，交壹個朋友。”
　　李守錡重新戴上了帽子：“如果蕭照磨不信，盡可以將這事。告訴太子殿下。”
　　……
　　噔噔蹬蹬。
　　腳步聲急促，蕭漢俊撐著油布傘，下了樓，樓下黑暗中的幾個護衛都是驚訝，掌櫃的今夜怎麽下來的這麽快。
　　蕭漢俊出了燕春樓，上了馬車，掀起車簾，掃了對面的酒館壹眼，然後問：“今夜盯著襄城伯府的人是誰？”
　　“是徐三他們四人。”
　　“全部調出京師，派往蒙古！”蕭漢俊聲音裏帶著殺氣。
　　回話的人，心裏微微壹驚，然後道：“是，但他們走了，襄城伯府那邊就空了，是否再調人過去？”
　　蕭漢俊默了壹下，然後說道：“不必了。”
　　……
　　車輪轔轔，昏暗的燈籠下，馬車緩緩向前。
　　車廂裏。
　　兩人同乘而歸。
　　黑暗中，壹人忍了很久，終於忍不住問道：“這麽做，會不會太冒險了？”
　　“不入虎穴焉得虎子？像蕭漢俊這樣的人，不拿出壹點真東西，又怎麽能動搖到他的心誌？”另壹個蒼老的聲音回答。
　　“萬壹……”
　　“妳擔心他告訴太子？”
　　“是。”
　　“放心，他絕不會告訴太子的，第壹，老夫並沒有向他要求什麽，他沒有立刻抉擇的緊迫，就算日後被太子發現，他也有解釋的理由。其次，他的身份是決不能泄露，壹旦泄露，太子絕不會再用他為軍情司照磨，這壹點，蕭漢俊比任何人都清楚，而沒有了軍情司照磨，他就什麽也不是，蕭漢俊是壹個有野心的人，他絕不甘心就這麽輕易的退出舞臺的，除非是萬不得已，否則他是絕不會對太子說的。”
　　先壹人默了很久，不甘地說道：“但願吧……”
　　車輪轔轔，漸漸遠去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