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8章 討公道

　　問路少年說他獵到了壹只珍禽，聽說齊大爺最喜歡珍稀野物，所以想去賣給他，多賺些錢養家。大亨家的生意大多是通過齊木控制的驛路運輸傳送的，所以大亨對齊木家的住處很熟悉。
　　大亨很熱心地為華雲飛指點了道路，此時的華雲飛在他眼中就是壹個陌生人，生命中壹個很普通的過客，自然不會想到兩人今後將會有什麽交集。
　　葉小天和李雲聰趕回縣衙，路上說起大亨的荒唐，不禁都有些失笑，洪百川如此精明能幹的大商人，偏偏生了這麽壹個兒子，二人心中都替洪百川惋惜：便是打下壹座鐵桶江山，兒孫不爭氣又能如何？
　　再過兩條巷子就到縣衙了，前方忽然跑來兩個人，穿著捕快皂服，很是引人註目。葉小天定睛壹看，見頭前壹人是馬輝，另壹個人他也隱約記得名姓，好像是叫許浩然，葉小天便站住了腳步。
　　兩人果然是來找他的，老遠看到葉小天，兩人便加快了腳步，跑到葉小天身邊後，馬輝氣喘籲籲地道：“典史大人，周班頭出事了。”
　　葉小天呆了壹呆，道：“周班頭？他不是在家歇養麽，出什麽事了？”
　　許輝道：“昨日徐林回來，聽說周班頭和他妹子打鬥起來，便去周班頭的晦氣，把周班頭暴打了壹頓。”
　　葉小天的臉頓時變色，許浩然又接口道：“周班頭的腿被打折了，也不知還能不能……”
　　葉小天截口道：“周班頭家住哪裏，快帶我去！”
　　葉小天趕到周班頭家時，已經有許多捕快聞訊趕來。周班頭人緣極好，他出了事，大家自然要來探望。
　　看到葉小天出現，正兔死狐悲的捕快們默默地給他閃開了壹條路，望向他的目光中，帶著些不滿和譴責。
　　葉小天沒有理會他們，徑自從他們中間穿過去，走進堂屋，入目壹片狼藉，桌椅板凳花瓶衣架全打爛了，進屋右手邊墻角的竈臺，破掉的大鍋裏赫然扔著壹塊大石頭。
　　周家人聞訊從裏屋走出來，周家除了周班頭還有三口人，壹個是周班頭的老父親、還有就是他的渾家和壹個三四歲的小女兒，小丫頭怯怯地牽著母親的衣角，跟在爺爺後面。
　　周老漢聽說來人是縣衙裏的典史老爺，頓時惶恐不已，連忙上前就要叩頭，葉小天趕緊把他壹步扶住，說道：“老人家不必多禮了，快帶我去看看周班頭。”
　　周老漢連連應是，大概是家裏從不曾有過朝廷命官駕臨，周老漢有些手足無措，也不知是該頭前帶路，還是應該跟在葉小天後面，只好側著身子，別著腳兒往裏迎葉小天。
　　葉小天自從做了這半真半假的葫縣典史，還是頭壹回受到如此禮遇，葉小天心想：“原來周班頭的老實本分都是來自他的父親，這爺倆兒都是老實人啊。”
　　周老漢高高掀起門簾兒，點頭哈腰地把葉小天讓進屋，立即向榻上躺著的周班頭道：“思宇啊，快起來，典史大老爺來看妳來了。”
　　周思宇聽父親說典史大人來了，掙紮著就要坐起來，被葉小天趕上去壹把按住：“別動，好生躺著。”葉小天說著，這才看到周思宇的樣子，心頭怒火頓時升騰起來。
　　周班頭腦袋上纏著繃帶，右頰淤青，左頰赤腫，嘴唇高高地腫裂著，鼻梁也腫了，被瘀血壹逼，紫青發亮。他努力想要張開眼睛，可是兩只眼睛腫得像桃子壹樣，盡了最大的可能，也只是張開壹條縫隙。
　　“周班頭……”
　　葉小天的聲音有些發顫，他來時聽說周班頭被打斷了腿，就料到他的傷勢不輕，可他萬萬沒有想到周班頭竟被打成這副模樣。周班頭嘴唇翕張了半晌，才艱難地吐出幾個模糊不清的字眼：“典史……大人……卑職……”
　　葉小天輕輕握了握他的手，低聲道：“妳不用說了，我都明白！”
　　周班頭臉上隱隱露出苦笑的神情，無奈地閉上了嘴巴。此情此景，葉小天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，房間裏壹片靜謐，只有大家此起彼伏的呼吸聲是如此清楚。周家娘子站在壹邊，眼看丈夫如此淒慘，不禁又抹起了眼淚。
　　葉小天定定地看著周班頭的臉，似乎要把他那張被打得不成人形的臉牢牢記在心裏，過了好半晌，葉小天才抽回手，探手入懷，摸出那錠五十兩重的大銀元寶。
　　葉小天把銀元寶輕輕擱在枕邊，對周老漢道：“老爺子，周班頭落得這般模樣，本官……難辭其咎。這點銀兩，妳們就留著吧，把打壞的家具重新置辦壹下，尤其是要給周班頭請最好的郎中，壹定要保住他的腿。”
　　周老漢和周家娘子看到那錠大銀元寶都驚呆了，五十兩銀子，周思宇要不吃不喝掙少兩年俸祿才攢得出，這還是在朝廷不拖欠薪俸的情況下，這麽壹大筆錢周家人根本就沒見過。
　　周老漢囁嚅道：“不不不，大人，這使不得……”
　　葉小天道：“老丈不要客氣啦，這錢也不是我出的，是縣衙貼補周班頭的醫藥費。妳若不要，就替官家省下了，最後還不是大家吃喝掉嗎？”
　　周老漢不懂縣衙裏的那些門道，聽葉小天這麽說，只當是真話，心裏便踏實了些。周圍那些捕快們很清楚衙門底細，雖然他們都有些惱恨這個新來的典史不知輕重，可是這位典史能掏出自己的錢來幫助周家，而且是這麽多錢，不免令他們對葉小天大為改觀。那些當官兒的只知道使喚他們，真出了事情的時候，又有誰這樣把他們放在心上過了？
　　葉小天起身對周老漢和周家娘子道：“周班頭需要靜養，我就不多打擾了，改日再來探望，告辭了。”
　　周老漢千恩萬謝地把葉小天送到大門外，看那白發蒼蒼的老者佝僂著腰，絲毫不因兒子受此待遇遷怒官府，反而因為他的屈尊探望誠惶誠恐的善良百姓，葉小天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滋味兒。
　　馬輝、許浩然等壹班捕快也都跟著葉小天壹塊兒向周老漢告辭離開了，他們默不作聲地跟著葉小天到了巷口，馬輝終於鼓足勇氣走上來。馬輝道：“艾典史，因妳初來乍到，兄弟們對妳多有不敬，還請典史大人恕罪。”
　　葉小天停住腳下看著他，許浩然也湊上來，垂下頭道：“典史大人能如此善待周班頭，兄弟們……都很感激。”
　　葉小天壹開始還有些疑惑，聽他倆妳壹言我壹語的道歉，這才明白他們的意思，葉小天的臉頓時冷下來，沈聲：“妳們說完了？”
　　馬輝和許浩然等人面面相覷，他們是誠心向葉小天道歉的，可葉小天怎麽這麽壹副模樣，貌似很不高興？壹時間眾捕快有些摸不著頭腦了。
　　葉小天道：“妳們是不是覺得，我看到周班頭如此，心生內疚，我很慚愧，所以拿出這些錢來作為補償？”
　　眾捕快看著他沒有說話，但是顯然默認了他的說法。
　　葉小天又道：“妳們是不是忽然覺得我這個官兒人還不錯，雖然做錯了事，可是能這樣補救，比縣衙裏那些屍位素餐的官員們要強許多，所以妳們感恩戴德，覺得我這個官兒值得追隨，要向我道歉，大家以後壹團和氣？”
　　捕快們還是不說話，他們已經隱隱覺察到自己似乎誤會了什麽。
　　葉小天的聲音提高了些，道：“周班頭去徐家抓人，是執法，是他身為捕快的職責，他吃的就是這碗飯，難道不該去？我是本縣典史，接到苦主報案，派他去抓人，我有什麽錯？我為什麽要內疚？
　　他先是被徐家刁婦毆打，接著又被殺人兇手欺上門去，搗毀了他的家，把他打得臥床不起，為什麽會這樣？為什麽葫縣的歹徒比執法的捕快還要兇？妳們有沒有想過其中的原因？
　　妳們的兄弟被人打成這樣，妳們都沒起過壹絲報仇的念頭？當然給了周班頭家壹筆錢，妳們唯壹的想法就是：太好啦，這下子周家的損失可以得到彌補了，周班頭的腿大概保住了，萬幸啊！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啊！
　　大家開開心心地忍下這口鳥氣，繼續壹團和氣地被鄉紳惡霸、地痞無賴們欺負？如果妳們這些做捕快的都可以被人這麽欺負，妳能指望本該受妳們保護的葫縣百姓不受人欺負？
　　為什麽百姓們不願意向官府納稅，哪怕是那些家裏有錢的人？為什麽妳們每次下鄉，都被百姓們奚落嘲諷的擡不起頭來？為什麽妳們每次走在十字大街上時，都被人像狗壹樣笑話？
　　妳們是葫縣的捕快，妳們的兒子、孫子、重孫子，總有壹天要接妳們的班，繼續在這做捕快，然後繼續被人欺負、被人嘲笑！
　　不錯，這裏民風剽悍，可是那些剽悍的百姓，有沒有他們畏懼的人？他們在妳們面前如狼似虎，可是在比他們更強悍的人面前卻比兔子還要溫順，妳們呢，妳們連兔子都不如！
　　妳們指望什麽呢？指望有朝壹日朝廷派更多的官兵過來，指望有朝壹日朝廷能遷來更多的漢人百姓，那時候妳們的日子或者說妳們的兒子、孫子、重孫子的日子就能好過壹些？我告訴妳們，不可能！
　　如果妳們什麽都不願承擔、什麽都不敢承擔，就這麽得過且過地過日子，即便有壹天葫縣真正納入流官治下，即便這裏居住的人八成都成了漢人，這些漢人也會學那些山民壹樣把妳們當猴耍！
　　妳想有尊嚴地活著，妳想壹大早穿上捕快公服去縣衙的時候，街妨鄰居不是用輕蔑嘲諷的眼神兒看著妳，而是尊敬地向妳打招呼，這得妳自己去爭取，而不是等著它從天上掉下來，它掉不下來！”
　　馬輝訕訕地道：“典史大人，齊大爺他……況且，縣衙門的老爺們……”
　　葉小天道：“齊大爺怎麽了？他在貴州可以壹手遮天了？不要說安、宋、田、楊四大天王，就是八大金剛，甚至比八大金剛更低壹些的土司老爺到了葫縣，他是不是也要像三孫子壹樣畢恭畢敬，他有沒有怕的人，為什麽怕？
　　縣衙的老爺們又怎麽了？為什麽縣衙的老爺們怕那些山民憤怒，怕齊大爺憤怒，怕縣城裏的百姓們憤怒，唯獨不怕被欺負得狗都不如的妳們憤怒？因為妳們根本沒有憤怒，妳們沒有勇氣、沒有骨氣，壹群窩囊廢，不欺負妳欺負誰？”
　　眾捕快被罵得狗血淋頭，呆呆地站在那兒，壹句話都說不出來。
　　葉小天轉身走去，高聲道：“我現在去徐家，我派出去的人被欺負了，我就要去為他討回公道！妳們滾回縣衙那個狗窩，繼續心安理得地領妳那每月二兩銀子的薪俸，開開心心陪老婆生孩子去吧！”
　　馬輝、許浩然等捕快壹個個臉脹得通紅，當葉小天走出近百步後，他們之中也不知道是誰先追了上去，緊接著所有的捕快便壹起追了上去：“典史大人，我跟妳去！”
　　“對！跟典史大人走！”
　　“這口鳥氣，老子早就忍夠了，咱們跟典史大人走！”
　　葉小天大笑起來：“好！這才是條漢子！是個爺們！咱們走，為兄弟，討公道！”
　　徐小雨叉腰站在院子裏，正對著隔壁院子指桑罵槐地罵人，隔壁院子就是郭家，隱隱傳來陣陣哭聲，徐小雨罵的正兇，院門“咣啷”壹聲被人踢開了，壹班捕快闖了進來。
　　徐小雨大怒，張牙舞爪地撲上去，破口大罵道：“我日妳……”
　　壹句話還沒罵完，迎面就飛來壹拳，打得徐小雨壹個趔趄，倒退幾步壹屁股坐在門檻，硌得她屁股生疼。徐小雨像被激怒的野貓似的“嗷”地壹聲跳將起來：“我日妳……”
　　壹個相貌清秀、神情卻甚是猙獰的年輕人壹個箭步沖上來，壹把揪住她衣領，正正反反就是壹頓響亮的耳光：“我叫妳日！我叫妳日，我叫妳他麽的日……日舒服了嗎？”
　　徐小雨被扇得腦袋跟撥浪鼓似的晃來晃去，只覺天旋地轉，聽到那人問話，徐小雨楞楞地點了點頭，那人用力壹推，徐小雨倒退兩步，再次壹跤墩坐在門檻上，兇狠年輕人厲聲問道：“妳大哥呢？”
　　徐小雨傻傻地往屋裏壹指，年輕人就像壹陣風似的從她身邊沖了進去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