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百三十八章 說也說不清楚

　　雪花零落，初冬不知不覺就來了。
　　裊裊的雪花飄落，沒有風時顯得特別的溫柔美麗。
　　觀象臺旁的蹴鞠場上，宮娥們依舊在興高采烈地踢著球，可是大內蹴鞠隊的三大主力全都不在場上。
　　太平公主如今只是偶爾才來放松壹下，她的最愛早已不是蹴鞠、擊鞠和相撲，她的心思早已不在這些上面。
　　小蠻就站在場邊，但她只是看著，並未加入進去。
　　小蠻今天不當值，穿著壹身男衫，頭戴軟腳襆頭，身穿圓領窄袖的長袍，腰束革帶，足蹬黑色羊皮小靴，婀娜俏麗中別有壹種颯爽的味道，但是她的眼神卻沒有往昔看到蹴鞠場時那種興奮與雀躍。
　　與她交好的高瑩、蘭益清等密友都感覺到，曾經開朗、活潑的小蠻有些變了，變得悲風傷雨起來，今天這裊裊的雪花不知又怎麽觸動了她的情懷，她本來是答應壹起蹴鞠的，結果走到蹴鞠場邊，看到天空飄落裊裊的雪花，忽然就沒了興致。
　　小蠻在想她的阿兄，記得那個冬天，偶爾下起雪時，她和阿兄就是擁抱在壹起躲在破廟裏避寒的。派去廣州府的人終究沒有給她把阿兄找回來，小蠻不願意相信，但她真的已經快絕望了，她怔怔地望著球場上奔跑的人影，癡癡地想：“也許，阿兄已經離開了塵世，和阿娘壹樣，到另壹個世界去了吧。”
　　這時候，上官婉兒腳步輕盈地走了過來。
　　婉兒也是壹身男裝，襆頭巾子、石青色棉紗袍子，革帶束腰，瀟灑自如，唇若塗朱、眸清神正，恰如壹位魅且麗、俏且妖的翩翩美少年。
　　下雪啦，這是今冬的第壹場雪。
　　婉兒的心就像那輕盈的雪花，飄飄搖搖，好不開心。
　　楊郎說過，梅花開的時候，他就會回來。現在雪花已經開了，梅花還會遠麽？
　　當然，楊郎還說過，最遲的話，不會遲過桃花開時，可那畢竟是萬壹的說法嘛，婉兒寧願相信她朝思暮想的心上人很快就會回到洛陽城。
　　“小蠻，怎麽站在這兒，壹起蹴鞠呀。”
　　婉兒看到小蠻，便笑吟吟地喚她。
　　小蠻搖搖頭，道：“待詔下場吧，小蠻有些不舒服。”
　　婉兒本來躍躍欲試的，看她壹臉落寞，忍不住拉起她的手，把她拉到場邊，撿起兩個蒲團，拂去上面的雪花放在石凳上，對小蠻柔聲道：“來，坐下！”
　　兩個人在蒲團上坐下，新蒲團，柔軟幹燥，剛坐時稍有涼意，壹會兒便溫暖起來。
　　婉兒看著小蠻，問道：“好久了，壹直覺得妳很不開心的樣子，有什麽心事麽？”
　　小蠻搖搖頭，眼圈兒卻突然壹紅，險些掉下淚來，她急忙扭過頭去。
　　婉兒道：“有什麽心事不如說來聽聽，悶在心裏不好，我比妳年長幾歲，說不定會幫妳拿個主意。”
　　小蠻吸了吸鼻子，淒然道：“有些事，是任何人都幫不上忙的。”
　　婉兒凝視著她，目光如水。
　　小蠻沈默了許久，終於把她的心事壹點點地對婉兒傾訴出來，從她第壹次遇到阿兄，到兩個人相依為命，直至長街分手，直至她始終不忘當年的承諾，壹遍遍地尋找，壹遍遍地失望，壹遍遍地再期望……
　　她的故事，聽得婉兒眼睛都紅了。
　　小蠻幽幽地說完，對婉兒道：“待詔，妳說……我阿兄是不是已經不在人世了？”
　　婉兒沒有直接回答她這句話，在婉兒看來，這個人很可能真的已經不在人世了，壹個乞丐是沒有必要長途跋涉到別處去乞食的。在她看來，這對小蠻未必是壹件壞事，壹個童年時候心地純良如水的少年，長大以後未必不是壹個心中滿是汙垢的齷齪之徒。
　　壹個乞丐，壹個從小就在乞丐窩裏長大的男人，妳能指望他有多麽高尚？如果是這樣壹個人，早已忘卻了他少年時候的純良，卻利用了小蠻這樣純潔的姑娘，從此像壹只水蛭似的附在她的身上，利用童年的溫情和友誼榨取她的壹切，那對小蠻而言，該是何等不幸？
　　小蠻見她不答，眼圈又紅了。
　　婉兒輕輕地道：“每個人都有疼他、愛他的親人，可是再大的悲傷和懷念，總會隨著歲月的流逝而漸漸變淡，妳為什麽要壹直念念不忘呢，我感覺……妳對他的懷念甚至超過了妳的阿母？”
　　小蠻怔怔地道：“不是這樣的，只是因為……我知道阿母已經過世，可阿兄還活著呀！”
　　婉兒嘆了口氣，她總覺得小蠻這種過度的執著有些不對勁兒，可她也說不上哪裏不對，兩個人默默靜坐，壹時都有些無言，只有靜盈的雪花，無聲無息地飄落，撒在她們的眉梢、她們的肩頭……
　　這世上有壹種東西叫做愛情，但是每壹個人的愛情都有不同的滋味，不同的發生。有壹見鐘情，有日久生情，有轟轟烈烈，有平平淡淡……
　　對小蠻來說，那是點點滴滴的積累，壹點壹滴珍藏在她心頭，慢慢在心底發酵，伴隨著她的成長，那個倔強、執著、溫柔、疼愛、呵護著她的男孩子，其實也在她的心底壹直伴隨著她成長。
　　那個男孩壹直就是她的倚靠，她唯壹的依靠，年幼時只是她的阿兄，當她長大成人的時候，那個男孩的形象也在她心裏不斷地修補、完善著，現在那個形象在她心底到底是親情還是愛情，其實她自己也說不清楚。
　　這時候，太平公主來了，走得神采飛揚。
　　她披著壹件猩紅如血的羽緞鬥篷，映著漫天裊娜的雪花，瀲灩生光，於英姿颯爽中透出令人怦然心動的嫵媚。
　　婉兒在心底嘆了口氣，輕輕站了起來。
　　她發現這段日子不只小蠻的性子有些變了，太平公主也變了，變得叫她陌生，叫她不願接近。
　　只是她沒有意識到，其實變得何止是她們兩個，她變的壹點也不比這兩個人少。
　　……
　　河西，大雪紛飛。
　　綿延數千裏的崇山峻嶺白雪皚皚，雪深三尺的溪谷中，平日淙淙奔流的溪水早就凍成了死蛇，這裏有壹眼溫泉，但是水的溫度並不高，在這樣的嚴寒肆虐下根本發揮不了作用，冰下隱隱有泉水流動，上面卻有三尺多厚的冰層。
　　山谷裏，凜冽的寒風呼嘯著，那呼嘯嗚咽的聲音，仿佛有狼在山巔發出淒厲的嚎叫。有雪，有風，風卷著雪，刮面如刀，原本風是無形的，此刻裹挾著雪花的狂風，卻似叫人看出了它的形狀。
　　然而，大鬥拔谷特殊的地理環境到底發揮了作用，使得駐紮於此的部落可以避免這可怕的白災對部落、對牲畜的傷害。
　　南北兩面是崇山峻嶺，擋住了寒風，東西兩面，則紮起了高高的冰墻。草原民族早從漢代以前就發明了這壹辦法，在嚴寒天氣，利用雪水凍結，迅速築起擋風的高墻，從而起到壹定的禦寒作用。
　　被兩面峻嶺，兩面冰墻圍在當中的壹頂頂氈帳，由於本來就是灰白色，這時再蒙了壹層白雪，幾乎與大地同色，如果不走近了，根本無法發現這是壹頂頂帳篷，厚厚的積雪固然有壓塌帳篷的危險，卻也不是全無好處，在帳角和帳頂有壹定量的積雪，同樣可以封死壹切縫隙，讓帳中盡量暖和壹些。
　　部落中的牧人們早在寒冬降臨之前就從山上砍伐了大量的木材，帳中從早到晚從不止歇地生著火，使帳中暖意融融的，不受外面暴風雪的侵害。
　　牲口棚子雖然也盡量進行了保護，還是凍死了壹些牲畜，不過這麽大的暴風雪，這樣微量的傷害，對他們來說，已經可以忽略不記了。
　　烏質勒的帳中，楊帆、沈沐、烏質勒等人正圍著火堆吃著火鍋。
　　火鍋在這個時代叫“古董羹”，因食物投入沸水時發出的“咕咚”聲而得名，他們用的烹器是壹只三足刁鬥，這刁鬥本是軍隊中使用的壹種器具，白天可以用來燒飯，晚上則可以敲擊以巡更，所謂刁鬥聲聲，即指此物。
　　刁鬥中涮著凍死的牛羊切出的薄細肉片和夏秋時節采摘晾幹的野菜，發出濃郁的香氣，幾個人壹人面前放壹個小碟，裏邊放些佐料，壹邊涮著羊肉牛肉，壹邊喝酒，熱烘烘的與帳外的動靜簡直如同兩個世界。
　　用間伐謀，自古就是兵家上策。
　　楊帆在吐蕃內相面前露了壹面，有意引起他的猜忌，本來楊帆還擔心只憑這壹招不足以引起吐蕃王的戒心，他還預留了後手。不料這後手根本不需要了，吐蕃王和欽陵之間早就在互相猜忌，他這位“突厥王子”在大相府的突然出現，再加上熊開山為突騎施部落的鳴冤告狀，已經讓吐蕃王徹底懷疑起了欽陵的用心。
　　欽陵的內奸不管用了，不管這裏送出什麽樣的消息，欽陵都無法說服吐蕃王，吐蕃王不但堅決不同意出兵，而且還派專人保護熊開山返回突騎施部落商談歸降事宜。
　　妳壹個條件、我壹個要求，時間就在信使的奔波往返中壹天天過去了，當寒冬來臨時，烏質勒心頭壹塊大石終於落了地。這樣的季節，就算是吐蕃王識破了他的緩兵之計，也無法大舉進攻了。
　　在確信計謀已達目的之後，楊帆他們離開了吐蕃王城，先向川蜀方向而行，繞了壹個圈子，然後找到了“小飛將”張義的接應人馬，張義帶領他的馬賊隊伍縱橫隴右、河西和突厥、吐蕃，對這裏的地理情況熟悉得很，如今已把他們安然帶回大鬥拔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