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百五十七章 壹個訊號

　　眾目睽睽之下，大鴻臚竟然走向了武承嗣。
　　武承嗣顯然早有準備，他的臉上沒有壹點驚訝的表情。也許他在禮部的安排之下早就排演過祭祀天地的禮儀程序了，只見他步履沈穩地隨著大鴻臚的導引，從文武百官和皇親國戚們中間壹步步走上前去。
　　由武承嗣作亞獻，那麽皇太子呢？
　　盡管這裏是莊嚴肅穆的殿堂，萬象神宮裏還是傳出嗡的壹聲響，沒有人敢在這個地方、敢在這個時候交頭接耳，這只是人們驚訝的本能反應，千余名官員粗重的呼吸同時匯聚到壹起所形成的壹股氣浪。
　　太平公主的臉色陡然蒼白，她連忙低下頭，藉以掩飾她驚訝惶恐的表情。
　　楊帆是五品官，今日有資格到這大殿上參加祭天的官員中最低品級就是五品，所以他是站在最後壹排的，這意外的壹幕也讓他張大了眼睛，他向殿上望去，超卓的目力讓他看清了武則天的面容。
　　但他看清的只是垂在武則天面前的十二排冕旒，武則天站得穩穩的，面前用絲線垂掛的十二串珠玉就像壹個密密的簾子，把她的面部完全擋住了，楊帆註意到，那冕旒靜靜地垂著，壹動不動。也許，冕旒後面的武則天，此刻正用那雙銳利的老眼掃視著群臣的反應？
　　楊帆深深地吸了口氣，強壓著心頭的震撼，也垂下頭去：“女皇這是向群臣、向天下公開表明她要易嗣的決心了麽？還是說……，對了，還有終獻，會不會……女皇是想讓太子做終獻呢？”
　　楊帆心中陡然又萌生了壹線希望，官員們也陸續想到了這壹點，在亞獻結束之後，他們悄悄把頭擡高了壹線。這個擡頭的動作很輕微，但是無數人同時做著同樣的動作，再輕微的動作也足夠壯觀了。
　　文武百官、皇親國戚們，仿佛是有壹根無形的絲線牽著他們的腦袋，在武承嗣退下後，他們齊刷刷地仰了壹下頭，站在高高的丹陛之上的武則天嘴角微微壹勾，勾起壹抹冷峻的笑意！
　　武承嗣退下之後，大鴻臚又向前走來，開始導引負責終獻的人。
　　萬象神宮寬敞巨大，堪稱天下之最的宮殿上，無數雙眼睛隨著他的身形移動著，移動著……，所有的人都屏著呼吸，看他走向誰。大鴻臚壹步壹步，終於走到了梁王武三思的身邊，滿朝文武目瞪口呆。
　　隨著壹臉肅穆的大鴻盧的導引，武三思邁開大步，登上了丹陛。
　　當武三思朗朗的聲音在金殿上回蕩起來的時候，沒有人望著他，也沒有人聽他說什麽，當武三思做“終獻”大禮的時候，文武百官已都把目光投向了武則天的兒子，投向了那位曾經的大唐皇帝、如今的大周太子李旦。
　　站在後面的人，有的人能看到他的背影，有的人只能隨著別人望去的方向大致行壹個註目禮，根本看不到他的存在，但是站在李旦左右的人是能夠看到他的。李旦神色從容，沒有壹點異樣。
　　他的皇位被母親奪走了，朝夕相伴、共過患難的兩位妃子也被他的母親活活打死了，如今在眾目睽睽之下，他受到這般羞辱，他的太子之位也行將失去，但是李旦臉上沒有壹點羞怒、激動的神情。倒是站在他身後的幾位小皇子，臉孔漲紅，憤怒到無以復加。
　　祭祀，不只是壹場祭禮，它是壹個再明確不過的政治訊號。
　　當初，那位“樂不思蜀”的阿鬥登基為帝的時候，詔告天下說：“政由葛氏，祭則寡人。”
　　即便是阿鬥這樣的人，也很清楚有些東西必須掌握在他的手上。他可以把蜀漢政務無論大小，全部交給諸葛亮負責，但是祭祀天地這件事，他必須在繼位詔書中予以明確，這是他的權力，旁人不能沾手。
　　即便掌握了全部政務也只是壹個權相，不是壹國之主，而祭祀天地則不然，這是君王權力的象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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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大祭結束了，文武百官、皇親國戚們紛紛退下，壹退出萬象神宮，便步履匆匆地向外走，今天這壹幕大祭情形透露給他們的信息量太多了，他們需要回去好好消化壹下，壹時間連交頭接耳的現象都不多見了。
　　皇太子壹家人在這人群中是最尷尬的，自從皇帝下旨不許皇太子再接見百官之後，實際上他壹家人已經被軟禁在太子宮，除了身邊侍候的人，壹個外人都見不到。而今天盡管他們置身在如許之多的朝臣和宗室之間，卻依然有種孤獨無比的感覺。
　　所有的人都在避免與他們接觸，以至於他們看到皇太子壹家人走過來時，都要垂下眼睛，加快腳步地避開去，李旦依舊神色自若，但是走在他身後的幾個兒子，卻是悲憤已極。李成器和李隆基表現得尤其激動，以至於李旦不得不低聲訓斥，喝令他們克制。
　　這時候，太平公主卻走向了李旦，壹些朝臣看到了，他們唯壹能做的事只是把頭垂得更低，走得更快，好像什麽都沒有看到。而武氏子侄和已經倒向武氏的人則壹臉不屑的冷笑。
　　誰也不知道這對兄妹究竟說了些什麽，他們就站在萬象神宮前面寬敞的空地上，對站良久，李旦黯然向妹妹拱了拱手，轉身行向太子宮。
　　楊帆是最先退出大殿的壹批官員，卻要讓後退出來的品秩高的官員先走，所以他成了走在最後的壹批人，當他走到太平公主和李旦兄妹旁邊時，他沒有像那些對太子壹家人如避蛇蠍的大臣們壹樣急急走過，而是微微頓了壹下腳步。
　　李隆基看到了他，目光定在他的臉上，楊帆站住腳步，向他拱手壹揖。
　　這是禮節，既然已經同這位臨淄郡王照了面，理應行禮，但是整個朝堂上，今日行完祭天大禮之後，依舊守禮的，也就只剩下楊帆壹人了。
　　李隆基並沒有露出高興的表情，他認出了楊帆，在他的記憶中，這個楊帆同武家有很密切的關系，所以他只是咬著嘴唇，冷冷地扭過頭去。
　　楊帆在心底裏嘆息了壹聲，從他們身邊慢慢走了過去。
　　李旦帶著幾個兒子走向太子宮，太平公主則向宮門外走來，很快就追上了楊帆。
　　方才在李旦面前，太平公主表現得很從容、很平靜，可是與李旦分手之後，她的臉色卻異樣的蒼白，看她飄忽的眼神兒，心神也已恍惚。在過金水橋時，太平公主腳下壹絆，“哎呀”壹聲就向前跌去。
　　“公主，小心些！”
　　楊帆壹個箭步躍到太平公主身邊，伸手壹扶，又迅速收回手去，向她揖了壹禮。
　　太平公主花容慘淡地看了他壹眼，邁著沈重的步子向橋上走去，楊帆略壹躊躇，便舉步跟在她的後面。
　　太平公主旁若無人，好像根本沒有看到他似的，踽踽地走出宮門，許厚德趕來馬車，放下腳踏，太平公主正要登車，楊帆突然急趕幾步，走到她的身邊，低聲道：“殿下！”
　　太平公主瞟了他壹眼，冷冷地道：“楊郎中，有何見教？”
　　楊帆明白她現在的心情，所以只是淡淡壹笑，道：“可以與公主談談麽？”
　　太平公主看了他壹眼，淡淡地道：“如果妳不怕人家說閑話，那就上車！”說罷當先舉步走上車去。
　　楊帆毫不猶豫地跟著上了馬車，太平公主走進車廂坐定，壹見楊帆居然真的跟著上來，不禁有些意外。
　　楊帆咧嘴笑笑，笑的壹臉陽光：“反正全天下都知道我跟妳是怎麽回事，雖然咱們並不是那麽回事。”
　　如果換作以前的太平，此時少不得又要幽怨地糾正他的話，但是此刻太平公主心亂如麻，哪還有那個心情。
　　她沈默片刻，幽幽地道：“這件事是我不對，李家……就要完了。也許母皇歸天之日，就是我李氏家族被武氏家族壹網打盡之時，我不該連累妳的，我會想辦法……和妳撇清關系。”
　　楊帆道：“很多年前，我是壹個小乞丐，我背井離鄉，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，其實我只是想離仇人遠壹些，這樣能更安全壹些，但我當時絕不會想到在那裏我會遇到什麽。如果我當時選擇的方向不是向南，也許我今天依舊是壹個乞丐。”
　　太平公主的眼神陡然有些古怪起來，但是楊帆並沒有註意，他繼續說著：“很多年後，我到了洛陽。如果我沒有在水渠旁救過壹個人，如果我不曾接受她的計劃到洛水河邊踢了壹場球，如果我在馬橋被押上刑場的時候沒有決定去劫法場……，如果如果，許多如果，那麽，我現在就不會坐在這裏……”
　　太平公主微微皺起眉，道：“妳究竟想說什麽？”
　　楊帆道：“我想告訴妳，人的壹生，每壹步都面臨著選擇，每壹個選擇，他都認為自己的決定是最正確的，其實在選擇之前，永遠不會有人明白他的選擇究竟是對還是錯，更不知道他的選擇會不會再發生變化，因為……未來可以影響它的事情實在是太多太多了。”
　　太平公主慘然道：“我還有選擇的余地麽？”
　　楊帆意味深長地道：“我現在說的，不是妳的選擇，而是皇帝陛下的選擇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