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百二十八章 將滅

　　夜晚的涿鹿城並不安靜，炎熱到令人發狂的暑氣到了半夜三更還沒有完全消退，匯聚了數萬大軍的涿鹿城，哪怕只有十分之壹的人被蚊蠅吵醒或者想要起夜，所制造出來的噪音聚集到壹起，都像壹萬只蒼蠅似的令這夏夜更加讓人煩躁。
　　不過，李盡忠暫住的這幢五進縱深的大宅院卻是異常安靜，連那些時而嘶嘯壹聲的馬匹都被牽出了府外，外圍更是部署了壹圈李盡忠和孫萬榮部落的絕對心腹，這幢宅子的原主人及所有家眷下人則被押進了馬廄看管起來。
　　駱務整、何阿小等重要將領都已聞訊趕至，擁擠在李盡忠的床榻旁。房中點滿了燈籠，映得室中通明壹片，只是因為人多，盡管窗子開著，房中依舊有些憋悶。
　　本城名醫包德福平素登門就診時，患者家眷都畢恭畢敬地把他當活祖宗壹般供著，可是今天在契丹人的刀劍之下，他為李盡忠切脈，卻是臉色蠟黃、冷汗涔涔、身子抖如篩糠，不知道的還以為坐在床邊的這位醫生才是病患。
　　“醫士，他到底怎麽樣了？”
　　孫萬榮等了半晌，終於忍不住向他詢問起來。
　　包德福壹號脈就知道此人已無藥可治了，只是迫於契丹人的淫威，不得不在那兒裝模作樣，作出壹副全力以赴的姿態，如今被孫萬榮壹問，嚇得他猛壹哆嗦，顫聲答道：“這位……這位病患原本受了箭創，脊背氣血凝滯、熱勝肉腐，之後不等傷愈又有劇烈動作，致使箭創復發，從而導致瘀血流註，如今今正值暑夏，暑燥之氣熱邪入體……”
　　何阿小聽得怒發沖冠，壹把揪住了他的衣領，把這位可憐的包醫士像只草藥包似的拎了起來，雙腳懸在空中晃蕩：“妳他娘的到底放的什麽狗屁！妳就跟老子講，我們可汗究竟怎麽樣了，病的嚴不嚴重！”
　　包德福被他勒得喘不上氣來，臉孔憋得通紅，磕磕巴巴地道：“這位病患邪火攻心，暑毒入體，已……已然無救了，諸位……諸位還是早早安排後事吧。”
　　何阿小把眼壹瞪，獰聲喝道：“妳說甚麽！”
　　孫萬榮擺擺手，吩咐道：“把他放下！”
　　孫萬榮叫何阿小把包德福放下，對他和藹地道：“我這位小兄弟是個粗人，包先生勿怪。我這位兄長……當真無救了麽，連萬壹的可能都沒有？”
　　包德福見他說話和氣，膽子這才大了些，坦誠答道：“這位老先生，病患的年紀已經不小了，受了箭傷後患處又反復迸裂，以致病情愈來愈嚴重，卻又壹直得不到及時的治療，如今已是藥石難醫了。
　　說到萬壹的希望，實不相瞞，包某自七歲起便跟隨家父行醫，十七歲時便獨自為人診病了，如今已行醫四十余年，以包某壹生行醫的經驗，這位病患決然無救了，若不是他身體素來強壯，都不可能堅持到現在！”
　　孫萬榮的眼神黯淡下來，沈默片刻，才道：“有勞先生了，還請先生且到廂房歇息，或許……我們還有需要用到先生的地方。”
　　包醫生點點頭，輕輕嘆息壹聲，挎起藥匣，由侍衛引著出去了。到了廂房，那契丹侍衛推開房門示意包醫士進去，包德福壹腳跨進房門，頓時大吃壹驚，地上橫七豎八，躺著四五個人，血魄之中還有幾口藥匣，旋即他就眼前壹黑，沈入了永遠的黑暗世界……
　　李盡忠的房間裏，駱務整頹然道：“壹連六個醫士都斷言可汗已經不治，這……這該怎麽辦？”
　　孫萬榮沒有說話，只是陰沈著臉色，在榻邊坐下，輕輕握住了李盡忠的手，李盡忠的掌心有壹種奇異的燥熱，可是看他蒼白的臉色、昏迷中還在輕輕抖瑟的身子，卻似處在極度的寒冷之中。
　　房中漸漸安靜下來，只有幾位契丹首領粗重的喘息聲，過了許久，李盡忠呻吟壹聲，慢慢張開眼睛。孫萬榮趕緊傾身喚道：“可汗！”
　　李盡忠睜開無神的雙眼看了看他們，吃力地道：“萬榮，我……是不是不行了？”
　　孫萬榮有心搪塞，可是想到李盡忠已不久於人世，許多事都需要他交代明白，這壹次他醒來若是自己含糊過去，還不知道下壹次他能不能醒過來，不由為之失語。
　　李盡忠看了他的神色，淡淡壹笑，平靜地道：“我都六十七歲了，這個歲數，死了也不虧，有什麽好傷心的呢？妳我身為部族之長，全族老幼都指望著咱們，為了我們的族人，反抗武周暴政，這是咱們的責任！如今，我不成了，這壹切就拜托妳了！”
　　孫萬榮動容道：“可汗……”
　　李盡忠急促地喘息了幾下，又道：“妳我本是姻親，我死後，我的部落，請妳多加關照。我死後，妳不可馬上稱汗，我死去的消息……必須絕對保密……”
　　孫萬榮的熱淚終於簌簌而下，連連點頭道：“我明白！”
　　李盡忠道：“我死後，妳不要急於歸山，對外只說我因生病要歸山休養，由妳繼續指揮大軍。妳必須……必須帶領人馬再打幾場大勝仗！就像黃獐谷那樣，藉此樹立妳的威名，才會……才會受到全軍將士的信任和擁戴。
　　再則，只要妳再打幾場大勝仗，才能讓舉棋不定的奚王派兵參戰，而突厥人也……也壹定會繼續趁火打劫，分擔……我們的壓力。”
　　李盡忠閉了閉眼睛，仿佛在積攢全身的氣力，過了好半晌，他才重新張開眼睛，吃力地道：“突厥狼子野心，絕非善類，不可……信任！但是……但是必要的時候，也不妨與他們結盟。壹定……要給咱們的族人闖出壹條活路來！”
　　孫萬榮含著熱淚用力點頭。
　　李盡忠看看駱務整、何阿小等壹同起兵的各部首領，提起全身氣力，厲聲道：“我契丹人的命運，就……交給妳們了。爾等……當如待我壹樣忠於萬榮，為了我們……我們的生存……而戰！”
　　駱務整等契丹將領紛紛單膝跪地，右手貼胸，異口同聲地道：“謹遵無上大可汗之命！”
　　“妳們……先出去，我……和萬榮……單獨待壹會兒。”
　　眾將領輕步退出房間，房門關上，房中就只剩下李盡忠和孫萬榮兩個人。
　　李盡忠用他虛弱無力的手輕輕握住孫萬榮的手，苦笑壹聲道：“盡忠……真的要盡滅了，萬榮……萬萬不可萬斬！妳……當全力以赴，壹定要……好好活下去！”
　　……
　　盧家的根基在涿州，北地向來不靖，作為立足為此的北地第壹世家，為了自身的安危，千百年來，盧家對涿州城的經營不遺余力。這裏城高墻厚，河寬濠深，是壹座很難摧毀的堅城。
　　涿州城還有壹支從當地招募的團練隊伍，北地各大邊城都有團練兵，而涿州作為盧氏的根基所在，這裏的團練尤其強大，近八千人的團練兵，不管是日常的訓練還是兵器甲胄的配備，較之邊軍正規部隊都尤有勝之。
　　而且這座城就是這些團練兵的家，作為這裏的子弟兵，誰想侵犯這裏，他們都會誓死作戰，不但戰力強大，而且軍心可用。這樣壹支人馬，就算沒有朝廷正規軍隊駐紮，也不是輕易就能被人啃下來的，何況朝廷還在這裏駐紮了壹支重兵。
　　如果讓這樣壹個擁有強大影響力的世家被流寇洗劫，對於朝廷而言，將是不可想象的壹個巨大災難，其政治影響足以抹煞武周朝廷所有的建樹，盡管除了收復安西四鎮，武周朝也沒有什麽別的建樹。
　　契丹人也知道這裏是壹塊難啃的硬骨頭，壓根兒就沒打過這裏的主意。
　　盧仲伽盧老太公雖然是被楊帆逼回範陽的，不過他是以列祖列宗的名義發下的毒誓，因此盡管他心有不甘，還是嚴格按照誓言的約束，把盧賓之禁足在家中，盧家在外的人也都撤了回來。
　　盧賓之壹直在盧家修身養性，讀書練字，看起來無比悠閑，不過對於外面發生的壹切他始終了如指掌。
　　雖然盧家的人已經撤回範陽，但是盧家就像壹只巨大的蜘蛛，他們有壹張巨大而無形的網還撒在外面，有任何風吹草動，都會及時傳到他們的耳朵裏。
　　涿鹿失陷的消息是和楊帆出現的消息壹起送到他面前的。
　　契丹人暫時駐紮在涿鹿並不是壹個秘密，反正契丹人的探馬遠出數十裏，朝廷兵馬如果有什麽舉動，他們馬上就能及時察覺，以他們遠勝於朝廷兵馬的機動力，完全來得及撤離，所以他們的防範並不嚴。
　　而且梁爽派出來的人是個很精明，身手藝業也很高明的人，他很熟悉涿鹿地區的地形地貌，契丹人在外圍的布防是為了防範大隊兵馬的調動，根本無法阻止這樣壹個兩個類似斥候的人進出。
　　盧賓之本以為楊帆已經死了，他甚至已經在亡兄的靈前焚香禱告，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了他胞兄的在天之靈，如今驚聞楊帆還好端端的活著，而且還受到了契丹人的優待，不像有殺身之禍的樣子，直把盧賓之驚了個目瞪口呆。
　　“楊帆必須死！”
　　盧賓之清醒過來，臉色陡地變得猙獰了：“難得他落單到我的地盤上，這是我唯壹的機會，如果讓他逃出生天，再度得到‘繼嗣堂’的保護，我們就再也沒有機會了。所以，無論如何，要讓他死！”